(3) 倪匡：《倪匡傳奇》(1985)

倪匡：《倪匡傳奇》

（香港周刊出版，1985年）

前言
2014年，《倪匡傳：哈哈哈哈》一書在香港出版。此書由倪匡口述，大陸作家江迅執筆，並襯書展時推出（第廿五屆，七月）。當年，倪匡出席一個題為「倪匡半生傳奇」的講座，以作宣傳。與其說是講座，不如說是書迷會，足足用一小時回答台下發問。綜觀全程，倪匡不時「撞聾」，但發言思維清晰，轉數靈活依然。更親自澄清「寧相信妓女，莫相信共產黨」一話並非出自其口。

事後《蘋果日報》報道：「倪匡曾說過不會為自己寫傳記，『我的人生太平淡了，沒甚麼好寫』。不能寫，但可以說。有『香港四大才子』之稱的名作家倪匡出席講座『倪匡半生傳奇』，為他授權口述的新書《倪匡傳─哈哈哈哈》宣傳。」

原來全世界也忘記，倪匡本人曾在1985年撰成自傳《倪匡傳奇》，由「香港周刊出版社」出版，現時屏山公共圖書館仍可借閱（銅鑼灣也有，但在參考部）。有關倪匡騎馬走難的軼聞，根本就是出自此書。至於《哈哈哈哈》，不過是舊酒新瓶，特意找倪匡寫序、題詞，大概是要證明已徵得倪匡同意，以免後人以為剽竊。

《倪匡傳奇》全文，已被人抄到網上，隨時可以閱覽。按倪學網，此書又名《見聞奇談》，蓋因當時香港出版業未跟國際標準書號接軌（九十年代前舊書，多無版權頁，連何時出版也不知），制度鬆散，托付不同出版社排印，就有不同書名。此書還有第三個名：《見聞傳奇》，似是台灣出版所用名（台北皇冠出版社，1985年）。相似情況亦見於倪匡另一本書《靈界》，又名為《靈界輕探》。按《傳奇》中「出版人的話」，此書先在《香港周刊》連載，引起回響後再緝集成書。今觀全書分三十篇，以文章為單位，切合其說。

此外，本書宜連1991年藝文周刊出版之同名錄音書一齊看（聽），彼聲帶已由網友上傳至Youtube，本人曾為之增補字幕。當中，倪匡親自接受馮偉棠（今香港電台高層）訪問，閒談形式，氣氛輕鬆。整段錄音與本書內容重複，都是倪在紅色中國初期的見聞，但前者透露了他來港初期的生活，此則書中空白。以下筆記凡提及「訪問」，即指此。

我先後在2014及2015年閱讀兩次，第一次輕鬆讀，第二次開始考究，有零星筆記。2016年三讀，並整理筆記。

【序言】
「生性喜歡談天說地，酒酣耳熱之時，說話如連珠之炮，口沬如橫飛之雨。說及自己的一些經歷時，每有人說，為什麼不把它們寫下來。

寫自己的經歷，有很多重要的一點，是寫所見所聞的事多，而寫自己的事少，旁人才有興趣。現在，就根據這一原則，寫許多見聞經歷過的事，有的極有趣，有的簡直令人作嘔，有的十分可怖，有的相當滑稽，有的匪夷所思，有的聞所未聞——想統而言之，定一個名稱，只好稱之為『倪匡傳奇』。總要使看的人，有如在現場聽我海闊天空高談笑論之樂。」

【出版人的話】
「第一次見倪匡，是在其賽西湖的住宅。在此之前，心中已有了個譜，倪匡是個怎樣的人：想像力豐富、知識廣博、性子率直等等。然而，見到倪匡，第一個場面出現後，所有的形容都拋諸腦後，只有一個印象是最深刻，迄今難以忘懷的。

注：「賽西湖，在港島北角寶馬山。原為水塘，七十年代填平，建成高尚住宅，居者非富則貴。」

當時倪匡在書房內，埋頭埋腦的工作，我推門進去，他轉首來打招呼，我客氣的說：『倪大哥，阻住你做野，唔好意思。』他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回答：『唔緊要，我嚮度計數咋。』計數？好奇的趨前張望，只見一本中學代數攤在書桌上，一張稿紙寫滿了代數公式。倪匡笑：『搵到阿女本代數，貪得意玩下咋！」臉上那種熱烈的表情，和一個剛得到蘋果牌電腦的十四、五歲男孩子毫無分別。」

注：「按出版年份在八五年，蘋果電腦當指Macintosh，見維基百科。」

「『倪匡傳奇』連載時，早已引起極大的轟動，有人嘖嘖稱讚之餘，若有所憾的說，倪匡還沒有好好的將過去鋪陳，發揮。我聽了，默言，在一個經歷過這麼多的人眼中，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過去，又算是什麼？我們誠心向在城市生活，陶醉小小世界的香港人推薦本書，『倪匡傳奇』開啟眼界，自不待言！」

注：「此可證本書出版前，曾在周刊中分篇連載。查實體書，出版人爲陳浩恩，現經營水晶貿易。」



【第一篇‧綁人專家的五大法】

提要：1951年，年僅16歲的倪匡（1935年生）參與「土地改革運動」（鬥地主），地點在江南吳縣一帶之農村，為期一週。

筆記：
「公元一九五一年夏天，曾參加過一個星期，中國大陸上的「土地改革運動」，地點是在江南，在吳縣之間的一帶農村之中。」

注：「吳縣，在太湖畔。1983年併入蘇州市。1995年升格為吳縣市。2001年被撤消，併入蘇州市，相等於今『吳中區』、『虎丘區』及『相城區』。」

‧吳縣歷史沿革：http://da.szwz.gov.cn/default.php?mod=article&do=detail&tid=670331

‧蘇州市大地圖：http://map.hytrip.net/photo/102/4801096.jpg

「一般土改隊是團級編制，即隊長是團級幹部，而中共軍隊中，在團級單位擔任後勤職務工作的最高級人員稱『管理員』，是連一級幹部。」

注：「《維基百科》說解放軍編制由大至小：團-->營-->連-->排-->班，團兵力約一千人，連兵力約一百人。後勤當不如前線軍人，故即使在團級單位工作，仍貶爲『連』幹部以作『折扣』，但管轄力畢竟也不少。」

「來自山東的管理員一臉大麻子，平日倒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，可是一到了有機會可以把一個人綁起來之際，雙眼發光，滿面血紅，簡直是在一種狂熱的情緒之中。」

評：「中共早在反右、三反五反之前，已預謀清洗知識份子，刻意提攜地痞、惡棍、流氓成為官僚。本書廿四篇開頭對『黨支書記』的描述，可再獲一證。」

「這位綁人專家是從那裏學來這種手法的，曾問過他，他神秘兮兮，不肯說，但想來必有秘傳，諒他自己也創造不出，可能是中國『傳統』之一。」

「綁人專家所用的麻繩，是他自己搓的，揀上好的麻。奇在繩子並不粗，比一支香煙略細。繩子是越『熟』越好，所謂『熟』就是繩中滲進的血多。他曾展示一根『熟繩』，簡直是深赭色的。上面不知浸了多少人血，看了令人不寒而慄。」

注：「赭色，即所謂祖紅色。」

第一篇評：
‧倪匡初來香港，以短篇小說〈活埋〉投稿《工商日報》，遂獲賞識。他在錄音書謂小說內容與親身經歷有關，蓋指這一星期之經歷。

‧中學時，世界歷史科課本曾提及土改。當時覺得，比起日本皇軍的生劏活剝、灌水、輪姦，不過是綁綁繩，最後槍弊，還相對人道。倪匡這一篇，徹底糾正了我的淺見。


【第二篇‧第一次看執行死刑—槍決】
提要：來自地主家庭的六人（四男二女）遭群眾批鬥後，被就地槍決。

筆記：
「公審大會，超過幾千人參加。其實『審』之前，早己寫定死刑佈告。審完之後，毛筆蘸上紅墨水，打一個圈，畫上一道長長的杠子，再寫一個大大的『戒』字，一貼上報告板，死刑就立即執行了。曾經有過疑問：為什麼死刑報告上一定要用紅筆這樣畫這樣寫？一個老資格的人說：『一直是這樣子的，既然一直這樣，自然依樣葫蘆，不能別出心裁。』」

評：「爲何不是『殺』、『死』字，而是『戒』字？估計這是民國的習俗，而民國的習俗又很可能是清代的習俗。」

「麻繩勒在他們頸際，喉結上下，各有一股，自然叫不出聲來，只看到他們眼珠亂動。人的眼珠本來是十分靈活的，可是竟可以作這麼大的角度和這麼大的幅度來轉動，也是第一次經驗。看起來，極其恐怖，像是兩隻眼珠不甘心隨整個身體死亡而死亡，想要掙出眼眶來獨自求生一樣！這種情形，三個人毫無例外，是不是人臨死之前，或者是在這種處境中臨死之前的一種自然反應呢？只怕要等專家去研究了。」

「倒在地上的三個人，每一個人的頭都不知中了多少槍。白的腦漿，紅的血（濃稠得令人震驚）在不斷湧出來。」

第二篇評：
‧此篇當與第一篇同時發生。

‧篇中提到「參觀行刑的積極份子」，在行刑前「不斷叫口號」。倪匡本人既為批鬥大會的觀眾之一，他有份「吶喊助威」嗎？這在文中避而不談。

‧周星馳《國產凌凌漆》中經典打靶一幕，子彈是打在身上的，似乎是從電影效果著想，不能打頭而弄得太血腥。

【第三篇‧兩次面臨死亡的經驗】
提要：蘇州虎丘劍池、內蒙古綽兒河瀕死記。

筆記：
「時間還記得清楚，是一九五一年三月八日。那一年三月七日，從上海到蘇州，住進了位於關門外北兵營的『華東人民革命大學第四院』的宿舍。」

注：「3月7日，是該校報到日，8、9兩日為『自我調整』，10日正式開課。又倪出遊時，其實與周姓同學一伙，書中略去此君，詳見錄音書。」

注：「華東人民革命大學，設在蘇州。1949年5月由鄧小平、陳毅等元老籌備。同年8月在上海開設『第一期』（即第一屆），校長為舒同，分成校部、教育部、組織部、總務部、秘書室，第二期始將校舍遷至蘇州。此校辦學五期，1952年結束。1951年1月，在上海、南京、杭州、濟南等地為第三期招生。倪匡同年3月入學，當屬此期，該期收生5000多人。華東革大編有數種教材，包括《共产主义的人生覌》、《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》等。由於『革命形勢』需要，學員留校三至六個月即被分發各地參與工作。同屆學生張百年說：『三期学员倪匡，曾和我在华东公安部、治淮指挥部、滨海农场三地同事。』（〈抗大式的華東人民革命大學〉）言下之意，似與倪匡相識。」

‧蘇州圖書館網站「華東革大」介紹

注：「1938年，日軍佔領蘇州城，著手修建六所軍營。『北兵營』在金門路以北、楓橋路以南，西至桐涇路。日軍投降後，兵營後由國軍青年軍202師接管。」

「第二天，本來應該參加什麼少紅討論的，但生性自由散漫，偷偷溜了出來，跳上了一輛馬車，直赴虎丘，去遊名勝古蹟。」

「在到虎丘之前，先到西園看羅漢，沿途走小路時，踼到了一個骷髏（江南鄉下，葬地凌亂，每有走小路見屍骨的情形），到了虎丘，在生公說法石上坐了片刻，便從那刻有『虎丘劍池』四個大字的月洞門中，走了進去，只見窄狹的潭水，黑黝黝地，並不是十分起眼，抬頭望，是西施吊橋。」

注：「蘇州西園寺是戒幢律寺和西花園放生池的總稱，在蘇州金門外下塘街，該寺始建於元代，初名歸元寺。現西園寺包括寺宇和園區，面積約十畝。西園寺布局嚴格，有四大天王殿、大雄寶殿、五百羅漢堂、觀音殿和藏經樓籌建築。」（蘇州酒店網，suzhouhotels.net）

「生公說法石，相傳晉末高僧竺道生在虎丘山說法，使頑石點頭。」

「劍池，虎丘山上之水池，相傳池下為吳王闔閭之墓。」

‧劍池舊照片：（http://manderley.lofter.com/post/1baa27_5e3fb5）

西園寺圖緝、遊記：

（http://www.backpackers.com.tw/forum/showthread.php?t=1269170）

「在變故之後，另一個感覺，是身子一直向下沉，當然，口鼻之中，都有水灌了進去，怪的是，忽然睜大了眼，看出去，是一片碧綠無邊無際的碧綠。當其時也，更怪的是，神智極其清醒，心地也十分平靜：原來我要死在蘇州，原來我要死在蘇州！除了這一點，什麼也不想，真是平靜之極，比起現在午夜夢迴，思潮起伏時，不知平靜了多少。」

「幾個蘇州老人都說劍池水深兩丈，常淹死人，沒聽說過落了水又被救上來的，真正命不該絕云云。全身濕淋淋回宿舍，尚未正式開學已被公開點名批評了。」

「突然之間，手像是抓到了什麼，接著，就被人拉了上來。那位救命恩人的名字是孫丕烈。」

注：「據錄音書，孫是景點管理員。」

「第二次差點被淹死，是在內蒙古呼倫貝爾盟紮賚特旗了，有一條河——綽兒河。那時已學會了游泳。」

注：「時間一跳跳至一九五六年（或五七年），與第廿二篇同時。扎賚特旗，今改屬『興安盟』。賚，粵音來。綽兒河，當作綽爾河。」

第三篇評：
‧此篇明言3月8日發生，與首兩篇同年。第二篇明言「炎夏」，估計在6至8月，則本篇時間較早。可知倪匡留校三個月，即被派往「土改工作隊」，唯亦在蘇州附近（吳縣）而已。

‧倪匡可自由進入池水範圍，可知當時旅遊景點尚未商業化，毫無規管。